王云娇

在奔丧路上的夜火车上,我开始回忆我的奶奶。

大年初九,刚回到北京第三天。而一想起刚过去的春节,就让我懊悔不已。

初一吃过午饭,我就准备去看望外婆,好早点回城跟同学朋友们厮混,于是去跟奶奶道别。奶奶一听我要走,本来没什么精神的她居然大声问我:你是走了就不回来了么!?  

我笑笑说:回来,奶奶,我明年春节还来看您。

奶奶还是重复地问我:你是走了就不回来了么?!  

我直以为是奶奶耳背没听清,但见她眼角开始闪烁,于是坐下来握住她的手,大了点声音 说:奶奶,我明年春节还回来!  

看她好像听懂了,我于是准备走,谁知发现自己的手竟被奶奶紧紧捏着不放, 最后还是表妹帮忙才让我抽手出来。令我懊悔万分的是,这尴尬的分别竟成了永别。 一想到这,我就想狠狠地抽自己。

春节,自然还会再有,奶奶,却再也没有了。

于是,在这昏暗的车厢走廊里,我拼命回想,回想这之前我奶奶的这后半生,回想我对她有过的孝顺。  

然而我竟难过的发现,我连奶奶的名字都不知道!

过去的十年里,我一直在外地求学和工作,基本上每年春节才能看望奶奶一次,而奶奶因为之前的一次摔倒导致骨折,早已经不大能走。加上近年来又变得耳背,不习惯大声说话的我渐渐也不爱跟她说话了。于是这十年里,奶奶在我脑海里的全部印象,竟就只是一个安详地坐在那里的老人。

再早些时候呢?其实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已经是奶奶了。奶奶三十六岁生我爸,我爸二十七岁生我。从我出生起,我奶奶就已经过了花甲了,按照乡下的习俗,连遗像和棺材板都准备好了。  

然而奶奶还是陪伴了我近三十年,在我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的日子里,奶奶在我心里总是那个安详的样子坐在那里。时光如此时窗外的风景不断地变换,奶奶的内心却像这趟夜火车一样,璀璨繁华总在远处。而很惭愧的是,每每去探望奶奶,也止于嘘寒问暖。 

在这夜火车的上铺,狭窄的床铺让穿着紧身的牛仔和臃肿的羽绒服的我无法真正入睡,但这灯光摇曳半梦半醒之间的几个小时,竟又让我想起了童年的点点。想起了那个没有电视看的乡下,那些个围着砖砌的灶台我烧柴火奶奶做饭的春节。

我也依稀记起听说过奶奶姓王,本是富户家的孩子,小时候还上过私塾。因为社会的动荡下嫁给了一穷二白又没什么文化的爷爷,甚至还要过饭。我的爷爷脾气倔主意多,所以即使是小时候,我眼里的奶奶也只不过是一个好脾气没主见有时候还会迷糊闹笑话的老太太。说起来那是仿佛还真有那么几个段子呢,小时候每每说起来,奶奶也就是那样陪着我们笑笑,一点也不在意。我妈说,给我奶奶当了三十年媳妇,从没红过脸。 

而关于奶奶这个人,我只知道从我懂事起她就有心脏病高血压,一直在吃药。奶奶算不得虔诚的佛教徒,却还是每逢初一十五吃素,有时忘了还会改天补上,被爸妈笑着说是吃补素。奶奶喜欢吃面,每次吃素时就是一小碗挂面浇上几滴麻油。奶奶说她一辈子没吃过鸡蛋,我也真没见她吃过,但她在那柴火灶台上做出来的三十早上的蛋丝面和年夜饭的蛋饺却是我对美食最早的记忆。 

而如果要让我用一个字形容这个十年来跟我说过不超过一百句话的奶奶,我第一个想到的竟是爸妈年轻时老说奶奶的一个字:回(我们那边方言形容老人迷糊但罗嗦)。

真是在时嫌啰嗦,不在了反倒要想了。

不知不觉竟写了这么多…

我想人之所以对于永别这种事情这样的恐惧,大概是因为对记忆力的不自信,于是一旦身边的人走了,自然也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缺了一块。就好像我没法知道奶奶生命中的繁华岁月的光华一样,少了奶奶时不时地念起我小时候的事,大概我也会彻底底变成一个无趣的成年人了。

我一人默默地坐在火车上,愿奶奶在天堂安息。

PS:本来听我妈说奶奶的名字叫王三英,后来在帮我爸写悼词时才得到确切答复,奶奶本名王云娇。虽然这是个很尴尬的的事情,但是我还是要改过来。连家人都记不起名字了,大概奶奶当奶奶确实当了太久了吧。

comments powered by Disqus